我还活在人间
韩成山
在孟良崗烈士陵园庄严的石壁上,雕刻着我韩成山的名字;在隆重肃穆的追悼会上, 表彰过我韩成山的事迹;许多老首长、老战友都以为我离开人间30多年了,可是我并没有死!
那是在1947年的春天,我军取得了鲁南战役巨大胜利之后,蒋介石不甘心自己的失败, 先后调集了三个兵团、十三个整编师的兵力,并以其精锐整编第七十四师为骨干,向我鲁中山区进犯。我华东野战军司令员陈毅等同志,遵照党中央和毛主席的战略部署,以部分兵力正面阻击敌人,集中优势兵力围歼敌军左翼–盘踞在泰安的敌整编第七十二师。当时,我在八纵二十四师七十团三营卫生班当副班长,随同部队参加了这次正面阻击敌人, 掩护部队和群众转移的战斗。
4月26日,天刚蒙蒙亮,我就随七连跑步20里,赶到了黄崖山。我们刚把兵力布置好, 整编第七十四师就发动了猖狂的进攻,敌军首先以四架飞机、两个炮兵营对黄崖山阵地进行狂轰滥炸,然后以一个营的兵力发起冲锋。
七连是有名的莱芜战役“杀敌立功,遵纪模范连”,战斗力很强。敌人一个营被打退了, 再增加一个营,两个营被打退了,又以一个团从正面进攻,另一个团迁回到我军阵地的西南侧后,从上午打到下午,七连顽强作战,连续打退了敌人七八次冲锋,始终坚守在阵地上。但是在敌众我寡,力量悬殊的情况下,七连战士伤亡过半,弹药将尽,情况十分危急。
这时,我军主力已经攻克泰安,歼灭了敌整编第七十二师,我八纵也从蒙山安全转移, 上级命令七连撤出战斗。可是,坚守黄崖山主峰的七连一排已被敌人包围,撤不下来了。
黄崖山主峰西面是悬崖绝壁,北面是条大沟,只有东面是个缓坡,上千的敌人像蝗虫似的涌上来了。排长朱继昌大声说:“同志们,人在阵地在,跟敌人拼到底!”“打到最后我们一起跳悬崖!”朱排长让我赶紧搜集阵亡战士的枪支,扔下悬崖,一枪一弹也不能落在敌人手里。
敌人越来越近了,一个双腿骨折的重伤员说:“排长,你们跳崖时一定要背着我!” 这时,子弹、手榴弹都打光了,战士们居高临下抱起大石头扔向敌人,几十个敌兵已经冲到距阵地只有十几米处,哇哇叫嚷着:“抓活的!”朱排长忽然发现身边一个战士的手里有一个手榴弹,连忙抓起手榴弹投掷出去。就在硝烟弥漫敌人倒毙的时候,我迅速背起那个双腿骨折的重伤员,与排长朱继昌一道,从高高的悬崖上纵身一跃…..
黄崖山这一仗,我军以一个连的兵力成功地阻击了国民党王牌军两个团的进攻,消灭了600多名敌人,掩护了大部队和大批群众的安全转移。英雄的七连再一次荣立战功,获得“荣誉连”的光荣称号。坚守主峰,全部壮烈牺牲的一排被授予“模范排”光荣称号。 不久,部队在沂水县某地隆重召开追悼大会,沉痛裒悼在黄崖山阻击战斗中光荣牺牲的烈士,其中就有我韩成山。
可是,我并没有死。第二天凌晨,我从昏迷中苏醒过来,望着满天星斗,回想昨天的激战、跳崖……自己还活着吗?站了起来,立即感到钻心的剧痛,原来右腿骨折了,右手拇指也断了,后脑壳也破碎了,我强忍着疼痛,在星光下爬呀爬呀……已经一天两夜滴水未沾牙,真是又渴又饿,头晕目眩。天亮了,我继续顽强地爬行着,顺手拔起身边的草根,放在嘴里嚼着。
忽然,有人向这边走来,我赶紧伏在地上,警惕地观察着,后来逐渐看清了:来人头发花白,衣衫破旧,面孔黝黑,显然是当地的老农,后来我才知道他叫石贞文。
我躺在地上,喊了一声:“大爷!给我点水喝。”石大爷惊讶地问:“你是什么人?” 我坦率地说:“是八路军。”石大爷一听我是八路军,就赶忙把我背到一个大石洞里藏起来,他每天摸黑给我送来煎饼和水,还采来草药为我熬药治伤。当时,食盐奇缺,农民做菜只能放一点点盐,石大爷毫不犹豫地把自己仅有的一点盐拿出来,给我洗伤口。春夏之交,青黄不接,石大爷几乎断炊了,只能喝野菜糊粥。后来,他把家里的一只小羊宰了, 舍不得给孩子吃,都留着给我做病号饭。我在跳崖时,没有落过一滴眼泪,可是,当接过石大爷送来的羊肉汤时,我不由感动得热泪直流。老大爷啊,我是人民子弟兵,你就是重生亲父母,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决不忘记您的恩情!
石大爷的一个老邻居,家中子女多,生活很困难。但为了表表心意,也打发儿子给我送来一点煎饼和糊粥。已转入地下的农村党支部的同志,得知石大爷家掩护着我这个伤员后,悄悄送来一袋珍贵的粮食,还冒着危险摸黑来看我,鼓励我安心养伤。
在人民群众的精心照顾下,我先后转移了四个隐藏的地方,养伤七十一天,右腿和右手两处骨折愈合了,脑震荡引起的头痛也减轻了。这时还乡团不断搜山,我的处境十分危险, 石大爷赶紧制作了一对拐杖,烙了一大包煎饼,又让儿子脱下衣裳给我穿上,趁着黑夜送我上路回家。我架着双拐,夜行晓宿,走了七天七夜,才回到老家沂南县蒲汪区赵家汪。
回到家乡以后,我曾多次写信寻找自己的部队,由于战局发展迅速,部队流动频繁始终未联系上。几个月后,我的伤痊愈了,却成了个残废。当时,一些好心人劝我:“快去找部队吧,他们能给你安排工作。”我想,一个革命战士,在他不能为革命而战斗的时候,决不能为自己的部队增加麻烦。还有些好心人劝我:“快去找县民政科吧,他们会照顾你的生活。”我想,一个残废军人,在他不能为群众谋取福利的时候,决不能为自己的国家增添新的负担。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我终于选定了所要走的道路:下定决心,扎根农村和乡亲们一起建设自己的家乡。
30多年的时间过去了,我的家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特别是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随看中央关于发展农业生产两个文件的贯彻,农村形势欣欣向荣,广大农民意气风发,斗志昂扬,粮食作物年年增产,多种经营迅速发展……正当我们一家默默无闻地为建设“四化”添砖献瓦的时候,两位不速之客来到我的家乡。经过一番亲切交谈,我才认清了是30年前老战友:一位是当年黄崖山战斗的机枪班班长刘楹厚,一位是机枪班副班长齐立法,原来他们在战地重游的时候,遇到了石贞文老人,从他的口里,了解到我还活在世上。此,专程前来拜访。战友重逢分外亲切,我们三人围坐在灯下,共叙友情, 畅谈了黄崖山战斗和我脱险的经过。
文章写到这里本该结束了,可我仍有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在这里,我向给我第二次生命的石贞文大爷一家和当地群众再次表示衷心的感谢,向长期怀念我的首长和战友们表示深切的歉意。
注:韩成山,沂南县辛集镇赵家八角汪人。曾任华野八纵24师70团3营卫生班副班长,在黄崖山阻击战中,因弹尽粮绝,和其战友跳下悬崖,后被当地群众救出,但因受伤致残,回原籍赵家汪。黄崖山阻击战后,部队认为韩成山已牺牲,追为烈士,留名于孟良崮烈士陵园。故又有“活着的烈士”之称。
原载于《沂南党史资料》(第六辑)